古為今用的歷史記憶:匈牙利「恐怖大宅」博物館

從匈牙利首都布達佩斯市中心英雄廣場通往多瑙河的方向,有一條模仿巴黎香舍麗榭大道而建的林蔭大道,兩旁滿布歌劇院、大使館和各式貴族建築。在這些宏偉建築物當中,矗立著一座在十九世紀末興建、新文藝復興風格的貴族大宅,外牆上鑲有巨大的金屬檐板,上面鏤刻著「TERROR」字樣。當陽光斜照,大字映射在整棟大樓外牆上,宛如歷史的陰影覆蓋整個國度。
這座建築物曾經被徵用作親納粹政權「箭十字黨」及蘇聯時代匈牙利國家保安局的總部,自2002年起轉型為「恐怖大宅博物館」(House of Terror Museum),不僅是布達佩斯最具象徵意義的歷史紀念館,更對當今歐洲的地緣政治產生微妙影響。

親身感受歷史的重量
二戰期間,匈牙利猶太人遭到納粹屠殺,約56萬人遇害,僅有少數倖存。戰後,匈牙利人民又面臨蘇聯長期統治,近70萬人被強行送往西伯利亞勞改營,僅半數人返回家園。1956年10月23日,布達佩斯爆發民眾起義,學生與工人走上街頭,高呼「我們要自由!」。他們拆毀蘇聯紅星、推倒斯大林銅像,要求結束一黨專政。然而,11月4日蘇聯派出超過20萬名士兵與2500輛坦克血腥鎮壓。短短數週內,約3000人被殺、兩萬人受傷、二十萬人逃離國境。
自1944年至1990年,這座恐怖大宅見證了無數政治迫害、酷刑、監禁與殺戮。博物館在展示手法上別具匠心,運用了多種嶄新手法令觀眾沉浸其中。建築本身便是一件歷史文物:黑色外牆、幽暗燈光與簡約室內設計營造出壓迫氛圍,使人一踏入便感受到歷史的沉重。展覽採用時間順序呈現,從納粹佔領到蘇聯統治,逐步引導觀眾理解匈牙利所經歷的極權統治之路。




博物館展品強調真實性,保留大量歷史文物,包括監禁設施、政治宣傳品、私人信件與生活用品。加上倖存者口述歷史、影像紀錄及文獻資料,觀眾可透過互動屏幕點選物件,了解受害者故事或加害者背景,感受歷史的重量。
大樓地下室重建了牢房、酷刑室與處決室,還原當時的監禁環境。觀眾可以親身走過狹窄牢房、觸摸冰冷的鎖鏈、斑駁牆面、枯舊木床與折磨工具,感應受害者的恐懼與絕望。
加害者的諷刺人生
極權的禍害在於對人性的摧殘,博物館設有「加害者畫廊」,展示在納粹與蘇聯統治期間實施暴政的主要人物,包括政治領袖、秘密警察及很多以「執行上級指示」為開脫藉口的官僚。 大部分加害者的罪行從未被法律追究,甚至有些仍然在生。他們整整齊齊的「畫廊」與排列在四層樓高牆上,密密麻麻的數百張受害者照片形成強烈對比, 令人無比唏噓。



博物館內最觸目的加害者莫過於加博爾・彼得(Gábor Péter),他出生於一個貧困的猶太家庭, 卻輾轉成為匈牙利恐怖體制的建築師。1930年代,加博爾加入當時仍為非法組織的匈牙利共產黨,並因地下活動多次被捕入獄。1944年納粹德國佔領匈牙利時,他投身於蘇聯支持的匈牙利共產抵抗運動。1944年底紅軍進入匈牙利後,加博爾因早期的忠誠與組織能力,迅速獲得蘇聯軍事顧問信任。1945年,他被任命為國家保衛局(ÁVO)局長,該機構後來發展為臭名昭著的國家保安局(ÁVH),而加博爾的辦公室就完整保留在「恐怖大宅」一樓。
1945年至1953年間, 在加博爾指揮下ÁVO展開了大規模的監控、逮捕、酷刑與處決行動,以清除所謂「人民公敵」。ÁVO 採用與蘇聯秘密警察相同的審訊方式:毒打、長期剝奪睡眠、電擊、假槍決等。僅在1948年至1953年間,就有數萬人因政治罪入獄,約兩千人遭處決或死於酷刑。
歷史的諷刺還在後頭:1953年斯大林去世後,拉科西政權為了推卸責任,決定清除他自己的執行者,加博爾被ÁVH逮捕,罪名是「猶太復國主義陰謀與為西方間諜活動」。在監獄中,他遭受酷刑與長期審訊,手段正是他曾命令部屬使用的那一套,後來他被判終身監禁,1959年在去斯大林化的浪潮中獲釋,直到1993年去世。
解讀歷史與當今政治
雖然「恐怖大宅」的沉浸式設計堪稱歷史博物館的典範 ,但要真正了解「恐怖大宅 」的意義,不能忽略它避重就輕的處理手法, 因為解讀歷史無法脫離當今政治。
「恐怖大宅」博物館是由現任總理歐爾班(Viktor Orban)領導的右翼保守政黨(Fidesz)建立, 目的是塑造匈牙利為受害者與反共的民族記憶 ,作為政治正當性的象徵。 所以博物館強調匈牙利先後經歷納粹和蘇聯政權的「雙重佔領」, 淡化了匈牙利政權在納粹佔領前對猶太人的迫害以及在蘇聯時期匈牙利政府配合莫斯科實行恐怖統治的共犯角色。
在描述1956年起義的時候, 博物館固然強調這是一場人民爭取自由的抗爭 ,但同時突出匈牙利「以少搏大」抵抗外來侵略的民族主義精神。 在歐爾班的右翼政治論述當中 ,反對來自布魯塞爾的歐盟政策和制定違反人權的反移民政策,竟然可以與1956年匈牙利人抵抗莫斯科侵略相提並論, 這解釋了為何現今匈牙利變成歐盟國家中最親俄的政府, 今天走上英雄廣場支持歐盟的示威青年被當權政府視為國家叛徒。
這種利用民族主義扭曲歷史、古為今用的手法, 難免令人聯想到今年九月北京為了催谷民族主義情緒, 以大閱兵慶祝抗日戰爭勝利八十週年, 避而不談毛澤東當年對中共紅軍「 三分抗日 、七分發展」的指示, 隻字不提國民黨軍隊才是抗日的主力, 使今天的共產黨員不流半滴汗便繼承了民族英雄的光環。 當人民的眼睛被迫戴上民族主義過濾鏡,歷史真相就變得模糊不清。
香港版的「恐怖大宅」博物館?
對香港人而言,除了在布達佩斯旅遊時參觀這個必到的文化景點,「恐怖大宅」博物館又有何啟示?
匈牙利曾經被納粹和蘇聯先後「雙重佔領 」,這個概念對香港是否有現實意義? 1956年匈牙利起義被蘇聯鎮壓後大批流亡海外,今天的離散港人會否感同身受? 加害者畫廊和受害者照片牆形成強烈對比,這種呈現手法香港可否接受? 誰是英雄? 誰是叛徒?
或許更大的課題是:歷史敘事方式的輕微差異,便可以令英雄變成叛徒,又再令叛徒變回英雄,問題在於當權者難以抵受操弄歷史的誘惑。
今天的離散港人沒有在香港設立博物館的權力,卻有在海外以香港人角度書寫歷史的自由。誰能斷定一棟香港版的「恐怖大宅」博物館不會在某天出現,在沒有政治束縛的空間呈現真實的香港史?
▌[顧後瞻前] 作者簡介
黎廣德,資深工程師。倡議永續發展,曾任公共專業聯盟創會主席及特區政府策略發展委員會委員。移居海外後特別關注文化傳承及離散港人在全球各地的公民社會如何互補與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