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幾時回》-生死愛欲 (下)

第八封信 8.2

明慧,唐先生不是存在主義者,是人文主義的新儒家,但作為哲學家,他不在雲端思考人的主體性或道德主體問題,而從在地人的生命出發。日常生活中的人,並不常關注所謂大問題:自由、公義或民主等政治。人類,除了極少數「得道成仙」外,絕大部分人終生被欲望牽制。生命的目的在於追求快樂!

「Happy 過一生便最好了!」但如追問什麼是快樂幸福時,最簡單的回答是欲望得到滿足!可惜我們的欲念永遠不滿足:一個欲求被滿足後,另一個欲望隨即出現。永續的欲求,必然的不滿,帶來必然的痛苦。佛家開宗明義説苦是人存在的本相。西哲叔本華也言人生命是由無窮欲望組成,亦是無盡的痛苦。

明慧,我暫時不討論這大問題,留待第十二封信談「幸福追尋」再詳細探討。

哲學思慮

說到這裏,我們可以明白地提問,到底什麼是生存的意義。我們不僅生存,也不僅在描述自身的生存狀態,我們是在追問自己「為什麼」生存。這個「為什麼」是一種疑惑(wonder),無論是柏拉圖與亞里士多德,都認為哲學始於「疑惑」。

柏拉圖說:「這種疑惑感是哲學家的一個標誌。哲學確實沒有別的起源。」(Theatetus, 155d) 到底我們疑惑什麼?我們所疑惑的,是世界為什麼是這樣的。我們面對現象的生滅流變、日出日落,到底背後有沒有一種恆常不變的東西呢?我們的疑惑,其實指向一些原則,反映我們渴望理解現象世界如此這般的理由。所以亞里士多德也說:「古往今來人類開始哲學思慮,都起於對自然萬物的疑惑。」(Metaphysics, 982b 11) 所謂「哲學思慮」(philosophize),就是不僅接受世界的如此這般,而且還要追問如此這般的根據何在。我們追問的不是「什麼」,而是「為什麼」。

我們得悉生死愛欲是每個人從出生到死亡都不能避免的境況,是不是就此接受這是無可奈何的事實?不去問為什麼是如此?

進一步說,我們可以追問人類為什麼問「為什麼」?我們知道,動物是不會這樣提問的。牠們可能也有各種苦惱,卻不會問這些苦惱從何而來,更加不會問到為什麼問「為什麼」。為什麼人類會問「為什麼」?這就涉及了人類的自我理解。本來提問現象世界「為什麼」如此這般,所指向的都是外部的對象,一旦人類提問為什麼自己會問「為什麼」,所指向的就是自我了。從古希臘時代開始,柏拉圖與亞里士多德等哲人就相信哲學的一大目的是「認識你自己」,所以問到為什麼自己會問「為什麼」,其實是自我理解的重要一環。

人對生命的焦慮

不過我的說法跟古希臘的哲人有點不同。說到關於生命的問題,我認為關鍵在於人對生命的焦慮(anxiety)。好像帕斯卡(Blaise Pascal, 1623-1662)在《思想錄》(Les Pensees)說到:

「當我思索我一生短促的光陰浸沒在以前的和以後的永恆之中,我所填塞的 —— 並且甚至於是我所能看得見的 —— 狹小的空間沉沒在既為我所不認識而且也並不認識我的無限廣闊的空間之中;我就極為恐懼而又驚異地看到,我自己竟然是在此處而不是在彼處,因為根本就沒有任何理由為什麼是在此處而不是在彼處,為什麼是在此時而不是在彼時。是誰把我放置在其中呢?是誰的命令和行動才給我指定了此時此地的呢?」(Les Pensees, Part 3, section 205.)

帕斯卡是位偉大的數學家,但英年早逝,他在這裏的反省卻有著深刻的哲學意味。他說,當我們抬頭仰望,看到廣闊無涯的宇宙,可能會驚覺自己為何生於此時此地:為什麼我生在此處?為什麼我生而為男兒身?為什麼我生於20世紀而不是21世紀?這是沒有必然理由的事。既然沒有必然的理由,我們會不期然產生一種焦慮不安,覺得個人生命的由來無法解答。即使繼續追問下去,也永遠無法解答。

然而,若你說:「這個問題不難回答,是上帝創造我們以及這個世界的。」那麼我也可以追問:「為什麼上帝要創造『我』呢?」當我們一路以「為什麼」追問下去,到底要如何才能得到滿意的答案?其實我們並不知道。就是這種對生命的焦慮,令我們面對生死愛欲的問題時,更渴望得到答案。

事實上,我們將會讀到各種不同的回應,而這些回應說到底也不是解決的辦法,也就是說,我們讀完這些回答之後還是會死,還是會面對愛情性欲等煩惱。閱讀相關的理論,其目的是在於讓我們反省這些事情的意義,甚至從中得到哲學的慰藉。我們面對死亡的事實是改變不了的,但是當我們讀到相關理論之後,或會知道死亡之於我們的價值與意義。

思想超越死亡

莊子有段說話十分精彩:

「一受其成形,不忘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人謂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獨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莊子‧齊物論)

人生於世,成其形體之後,就與世間萬事萬物互相消磨,這種消磨過程無窮無盡,直到我們生命終結。這不是很悲哀的嗎?我們天天上班,被工作消磨精力,被人事消磨心智,這不也是很悲哀的嗎?人生就是處於這種芒昧的狀態,不獨是我芒昧,他人也是如此。莊子認為,這就是我們當下的處境了。當然莊子是有後著的,他認為真正的人生並非如此。真正的人生應該不受束縛,逍遙而無所待。就在這裏,我們發現莊子哲學的兩重人生,一重是虛假的(束縛),一重是真實的(逍遙),如何超越當下虛假的人生而達到真正的逍遙境界,成為了道家哲學的主要課題。不獨道家哲學如此,其他人生哲學的課題亦復如此。只要人類仍然是有限而偶然的存在者(而非如上帝般無限而永在),則人類渴求超越當下的處境是必然的。

關於這點,帕斯卡也有所提及。他在《思想錄》說:

「人只不過是一根蘆葦,是自然界最脆弱的東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蘆葦。用不著整個宇宙都拿起武器來才能毀滅他;一口氣、一滴水就足以致他死命了。然而,縱使宇宙毀滅了他,人卻仍然要比致他於死命的東西高貴得多;因為他知道自己要死亡,以及宇宙對他所具有的優勢,而宇宙對此卻是一無所知。」(Les Pensees, Part 6, section 347. )

這段話透露了一個基本方向。人的生命的確是脆弱的,但是思想令生命超越自身而反省自己的生命,不流於宇宙萬化的擺佈。正是「思想」,成為了人類「超越」的起點。人類可以提升或墮落,都與此有關。

死亡只是過程

既然談到人類的「超越」,我們自然會涉及「『人類』是什麼」這個問題。傳統哲學理解人類,基本上以「身體/心靈/精神」(soma/psyche/spiritus)為框架。希臘哲學只有身體與心靈,後來的希伯來傳統加上了精神。我們翻閱《聖經》,看看上帝如何創造亞當?用泥土塑造人型之後,上帝為之吹了一口氣,這就是基督宗教所謂的「精神」。人死了,就斷氣。人之為人的關鍵,就在於這個「氣」。這是基督宗教的理論,一般哲學家的理論卻有所不同。

很多哲學家都強調「心靈」的重要,後來更轉化成各種不同的名稱:理性、意志、良心、良知、主體……。人之為人,重要的就是具備這種心靈的理性、意志、良心、良知、主體……。至於身體的理論地位又如何?直至20世紀,身體的理論地位在哲學界仍然是議論不休。從柏拉圖到德國觀念論,西方哲學傳統對於身體是極度不信任的。然而,我們仔細想想身體跟靈魂真的可以截然二分嗎?人類的靈魂,總是委身於某個肉體之中;人類的身體,總是賦予以靈魂。這個心靈 —— 身體的問題,是現象學的一個重要課題,也是現時哲學界的大課題。

在理解人類是什麼之後,我們可以點出「超越」問題的重要。如果說哲學與宗教有一個共同的目的(telos),這個目的會是什麼?我相信就是解決人類存活的困苦與焦慮。解決之道,就是「超越」── 超越自身的有限性。具體的方式縱有不同,哲學相信思想的力量,宗教憑藉上帝的力量,但其為「超越」人類自身的有限性則是一樣的。在這個意義下,「死亡」的意義得以轉化。事實上,所有宗教都是不相信死亡的,死亡只是過程,不是終點。無論是佛家的湼槃、基督宗教的升天,都在當前生命會朽壞的前提之下,肯定我們可以有後續的真正生命。此生雖然朽壞,彼世卻是永恆的生命。這是宗教的保證,但是我們仍然可以質疑:上述這些宗教的保證是否幻象?

說了這麼多的內容,最後可以回到一個基本的哲學問題:「生命是什麼?」我們提問人生的意義或目的,就是由這個「什麼」來引導。我們的存在是僅有此生還是另有彼世?我們說的「超越」是字面意義下的超越(意即跨過一些東西)還是說我們從有限跨越到不朽的過程?當然,「超越」問題牽涉極為複雜的哲學討論,基督宗教的超越、康德的超越、海德格的超越,已是三個完全不同的「超越」概念。我們甚至可以藉著現象學的啟發,提問生命的「如何」。現象學對「生命」的理解,有別於傳統以為的「理性」,而是我們作為人類活生生的體驗。

明慧,記得我在幾十年前的《將上下而求索》頭幾封信都提及這些課題,重新再看,問題方向依舊,剖析和理解這些現象,希望有點進步吧!

凌漸

2023年9月27日

註: 本信內容部分引自拙著《生死愛欲》第一册,導論篇。台北:漫遊者出版社,2023

▌[鏡遊集]作者簡介

張燦輝,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退休教授,相信哲學不是離地、不在象牙塔之中,對世界有期望;改變不一定成功,但至少嘗試理解和批判。已到耄年,望在餘生仍能享受自由民主,並欣賞文化與大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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