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幾時回》- 哲學與知識人 (上)

第五封信5.1

明慧,

讀哲學,所為何事?

古希臘哲學家伊壁鳩魯:

「哲學家的思想,如果不能治愈人的痛苦,則是徒然的話語。正如醫學不能消除身體上的疾病一樣,是沒有用處的;如果哲學不能消除心靈上的痛苦,也沒有任何好處。」

如果自由是哲學的根基,則反叛精神是哲學的表現。

我於1970年唸哲學本科,1982年獲頒德國哲學博士,然後任教哲學系成為教授。但我不是哲學家;儘管我讀了多年海德格哲學,我不是海德格思想專家!因為我沒有研究他所有的著作,有不少思想我還不理解。我仍然只是一個哲學學生和哲學老師。當然我也算是「學者」,作為大學教授定要寫哲學學術論文,出席學術研討會,根據學術基礎去授課。從助理教授升等為正教授需要一定學術程序,沒有實質資格不能勝任。但這些不是我最關心的事宜,因為我認為哲學博士學位只是進入大學任教的基本要求,是職業的需要,與生活和生命意義沒有一定關係。唸了一生哲學,對我的生命有什麼意義和影響?

我讀過不少哲學經典和研讀中西哲學家思想,對我有影響的哲學家很多,但最重要的是海德格和佛洛伊德。我在這篇文章無意詳細討論他們的哲學,這不是學術分析的場合。海德格思想令我知道所有以前中西人性論的偏差,人沒有必然的「本質」,人不是「什麼」而是「如何」,即是説人是透過他或她如何生活建構自己。

人不是一種物件或動物,其獨特處是人對其存在有一種領悟,每個人都知道自己是一個「我」同時知道我之外的他人和種種事物的存在。我和世界是不可分割的,但我的生命從出到死亡都是「拋擲」在預定的歷史文化世界中,「沉淪」在他人的日常生活中。除了少數時間我會面對自己,尤其是面對自己的死亡外,大部分時間我和其他人是以「非本己」的狀態生活著。海德格思想當然不是一言兩語可以講清楚,在此只是略説一二,作為我開展如何將哲學放在生活中的背景。

第二個重要的影響來自佛洛伊德。他的精神分析理論告訴我,理性不是主導人類行為最主要的原則,而是我們的無意識。慾望不能被理性控制,而演變為種種連自己都不明白的行為。如果理性和道德是決定人類行為的原則,如果每個人都是理性的,則自由、民主、人權和法治思想早已落實在人類文明中,獨裁和專制便不會出現。可惜人類歷史文化不是順理性道德發展,三千多年來人類的悲劇不斷重演,自由、公義、平等和和平生活只是人類烏托邦的想像而已。

明慧,我當然沒有足夠識見和智慧去解決這些大問題,但嘗試去了解這些問題是什麼的問題,去審視過往思想家如何分析和提出建議,是我能力範圍內,但重要的是我如何根據多年來的哲學研讀回應《將上下而求索》內的人生問題。我在第一封信提過這本年輕時代的小書只説出一些方向性的意見,沒有更深入討論和研究。以哲學去反省和理解我們的存在問題便是如何「實踐」哲學。

我比很多朋友都幸福和幸運,能夠以學術興趣為生,不需要每天出賣時間去做一份與自己興趣或跟學問無關的職業,而是將興趣放在工作中。更幸運的是我在中文大學開設的課程全是自由自主去創立。二十多年來沒有任何審查內容,只要系務會議同仁通過,符合學術標準便可開課。

為回應《將上下而求索》,我構思一系列通識/哲學課程。存在和生命意義問題絕對不可以簡單回答,而需要認真在中西哲學和思想史中尋求解答。我們可以不知道什麼是相對論或資本論,不需要探討創世論和進化論的矛盾,但我們不能不面對作為人存在的種種問題:生老病死、情慾、友誼、幸福、痛苦、人生意義和價值等問題。我正在這特殊空間和時間,有幸在學術自由的中文大學任教,哲學系又容許我發展這「存在問題」課程。上世紀末已經開出五門哲學課放在通識教育課程內。

五個通識科目著重處理人生的意義,同時彼此亦有緊密的關聯:

《死亡與不朽》探討的是生命的問題,是對生命價值、人生方向的醒覺和理解。我們從死亡中探索人生的意義,當中必涉及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情愛」問題因此而起。

愛情是人生重要的課題,同時也是年青同學的最大關懷。而《愛情哲學》就希望同學能對愛情或情愛有所反省,掌握中西文化對愛情的不同觀念;既理解柏拉圖之愛慾、西方浪漫之愛,也領悟到中國之「情」,從而取得啟示。

談到「愛」,自然要提及「性」。「性」是現今社會很重要的問題。《性與文化》就是要從中西文化的不同角度,探討「性」在文化上建構的意義和其中的演變、傳統中西方對男女性別的看法。此外,我們還會討論「性」在當前文化中趨向商品化,成為消費品的問題。

現今社會以物質享受為主流,以享樂為人生目的,但是人生價值是否就是如此?幸福的意義是甚麼?《幸福論》嘗試從不同角度探討快樂與幸福的問題,追尋幸福之道。

從個人幸福推展至社會及世界層面,那就是烏托邦思想的課題。《烏托邦思想》嘗試從人類歷史以及哲學思想的角度,探究完美社會和理想世界的問題。

及至中大哲學碩士學位課程成立,我將這些課題提升到碩士班程度:《生死愛欲》、《情、愛、性的哲學》、《痛苦與快樂》、《烏托邦及其不滿》和《死亡與年老哲學》,分別在長達十七年的教授碩士學位課程中展開。

以上列出的課程,我在求學時期從未上過,沒有老師教授我有關生死愛欲等問題。《死亡與不朽》沈宣仁老師似有教授過,後來沈老師指定我開拓此課。《幸福論》是何秀煌老師請我發展的。也由於老師的鼓勵和支持,我可以提出這「存在問題」的課程。整體來說,我之前沒有一位老師開授這系列,之後也可能沒有。相信我在香港是第一個教授這系列存在課題。

明慧,我在這封信開始時問讀哲學所為何事?就是為了解答我們作為人面對的種種存在問題,我覺得我從未有確定的答案,是以我仍然是哲學學生,仍然需要繼續研讀和思考;與此同時,我是哲學老師,將我所讀所思和同學分享,提供哲學理論,協助他們自己理解這些議題。但我沒有真理,從沒有教導任何「正確」的生活方式。

從古希臘哲學開始,「認識自己」 (Know Thyself) 是讀哲學的任務。哲學有沒有用處,在乎你和我如何認識自己,不是一個抽象的自己概念,而是有血有肉,苦樂參半和充滿矛盾的自己。

明慧,如此將哲學運用在生命問題便足夠嗎?我仍需要進一步思考和分析。

待續

▌[鏡遊集]作者簡介

張燦輝,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退休教授,相信哲學不是離地、不在象牙塔之中,對世界有期望;改變不一定成功,但至少嘗試理解和批判。已到耄年,望在餘生仍能享受自由民主,並欣賞文化與大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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