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作為生命之反省:從生死愛欲到幸福烏托邦 (下)

生.死.愛.欲
去年我在台灣出版一套上下兩冊的《生死愛欲》,分別是《從希臘神話到基督宗教》及《從中國傳統到近現代西方》兩部分。這套書是我在中文大學歷年來思考與著述的總和,以東西方文化比較的方式處理相關問題。
《從希臘神話到基督宗教》由柏拉圖講起。處理死亡問題,我們需要透過柏拉圖所著的《自辯》來理解化死亡為哲學問題的第一人──蘇格拉底──其想法如何;同樣,處理愛欲問題,亦需由柏拉圖入手。在古希臘文明中,愛欲之神愛洛斯 (Eros)與死亡之神桑納托斯(Thanatos)乃一對密不可分而極重要的概念。故本書何以名為《生死愛欲》,為何「生死」會與「愛欲」相提並論,原因即在此。
亞里士多德將「愛」起碼分為三種,即欲愛(eros)、德愛(philia)、聖愛(agape),它們是「愛」的三種最主要形式,其中「philia」又被視為 「最高形式愛」。這套觀念深刻影響西方人「愛」的觀念,直到現代仍然如是。
柏拉圖在《饗宴》(Symposium)中提出,最重要的就是欲愛,這與亞里士多德看法微異。所謂愛,就是欲,就是追求,追求不在我自身裡面之對象。因為該對象不在我裡面(不屬於我),所以我欲,我追求,這就是愛。對象可以是任何事物,自然亦可以是人,也可以是抽象觀念,如真、善、美。柏拉圖所說的欲愛,乃單向而不對等之愛;與此相反,亞里士多德所說的德愛,則為雙向而對等之愛。他在《尼各馬可倫理學》第八及九卷中論之甚詳,於此不贅述,大家可自行參閱。
聖愛,主要發揚自基督教的《新約聖經》,這種愛已達乎追求世界和平的大愛、博愛、明愛(caritas),類似佛家慈悲與儒家之仁。因此很明顯,聖愛絕非一般男女情欲的愛。但是基督教這種聖愛精神,並非鐵板一塊,首尾相貫,即使回歸到最純粹的研究上,對比《舊約》與《新約》如何看待聖愛問題,亦會發覺彼此之間看法亦不同。在處理這個問題上又需要另費一番功夫,才能梳理出雄踞西方文明上千年的基督教,對於「愛」乃作何想法。
《從中國傳統到近現代西方》這部分,源自我有種想法,認為過去三十多年在雅正中文世界裡,甚少人寫而且頗為避諱相關主題,愛情或情欲既不能寫,死亡問題亦甚少觸及。因此,我立志要重新整理華夏文明對這些主題如何看待及處理。華夏與西方處理相關問題的方式與態度截然不同。正如上述,古華夏並無「愛你」這種觀念,儒家「仁者愛人」及墨子的「兼愛」,與所謂男女之愛毫無關係,在華夏古文獻中,西方文明那種「愛」,基本上不存在。面對如此現象,我們必須要問,為何這樣?這也是我試圖回答的一大問題。
西方自上古伊始,歷經文藝復興與浪漫主義風潮,迄今為止,對於「愛」所作反省與發展,屢有突破。譬如現代心理分析認為,欲望對人類這種存在相當重要,我們所欲所求,皆從心理變化而來。此說影響甚大。基於相關研究理論,他們不禁對眾哲學家提出質疑:哲學家果真了解愛情嗎?不少哲學家,如柏拉圖、尼采、叔本華等,皆終身未婚,因為愛情太麻煩。而康德更是當中佼佼者。當然,已婚或有過愛情經驗的哲學家亦不乏其人,如海德格與漢娜.鄂蘭,以及沙特和波娃,他們都是哲學家。不過,身為哲學家,他們能否依憑自身體驗,就愛欲問題提出哲學主張?
現實生活中,我們經常耳聞「此愛非真愛」之類言語,然而,如果有所謂真實的愛(authentic love),則到底何謂真愛?真愛應該具備何種條件與狀態?若追根究柢,我們甚至要問,何謂真?我這部書其中一項所要表達的訊息即在此。
出版這部書,追本溯源,可追溯到我年輕時所出版過的另一本小書:《將上下而求索:給明慧的二十封信》。正如我在《生死愛欲》開首時所說:它是我歷年來思考與著述的總和,可謂「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正因為在這個耗盡一生以「上下而求索」的過程裡,我明白到生命問題並非容易回答,因此希望將這些思想果實化為著作,留給後人,希望多少有所裨益。
我一生在香港生活,未嘗受戰火洗禮與暴政蹂躪,從未意識到,無論中國抑或台灣,一直處於各式災難中,受盡荼毒折磨。昨日與朋友參觀台北景美白色恐怖紀念館,認識到自五○年代以來,台灣人如何在白色恐怖的壓力下,力爭民主,對抗暴政,並為此犧牲無數仁人義士的性命。如今白色恐怖在台灣已成過去,然而在香港,它卻處於現在進行式。香港如今已然巨變,但這種變化,對我們反省生命是否無意義與價值?大家不妨思考一下。
以上所述這部《生死愛欲》,我希望透過不同方向,探討人生問題,而非知識、理論、學科問題,因此切勿將此書當作歷史或理論哲學書閱讀。這部書既作為我歷年來思考與著述的總和,自然與我多年來所嘗試的教育方法以及各式著作,具有某種一致性(consistency),亦即有一條主軸貫徹始終,而這條主軸,就是人類處境與生命問題。對於這個問題,我們每個人所給出的答案,並沒有任何一個可自詡為永恆而絕對。大家的答案,皆僅供他人參考,作為養分,以刺激更多思考與答案。人類處境與生命問題,乃實存問題 (existential problem),而非理論問題(theoretical problem)。實存問題不只要思考,更要處理,是我們無法避免、必須面對的問題。
年老哲學
去年,我曾在網上開課講授死亡與年老哲學。談論死亡哲學者甚多,談論年老哲學者亦不少,但將兩者相提並論者則鮮。對於死亡與年老的關係,就我而言,不過是「若非早死,就要老去,別無選擇」。年輕時,我們極少想到年老與死亡的問題;到年老時,我們才會發覺自己既未早死,且逐漸老去,此時才會意識到這句話的存在。然而,老去既非必然之事,在我們的世代之前,更非常態。過去由於醫療尚不夠好,人多短壽,故古人有所謂「六十不稱夭,七十古來稀」之說,因此,過去大部分人都難以體驗老去,即使帝王將相亦然;但是,如今人類隨便都可活個八、九十歲,除非自殺,否則死亡不易降臨。

所謂「若非早死,就要老去,別無選擇」,就是我們生命的最大命題,而如前面所說,由於死亡本身對我們並無意義(除非它作為反省生命之用),故這道命題中兩項選擇,唯老去才有意義,由是引申出我對於生命、死亡、年老又一結論:生命的反面不是死亡,而是年老。死亡,就是一切已然過去,既然都已過去,自然再無任何問題,即使有問題,也只是仍然在生者的問題,死者則一無所知。
但年老卻完全不同,它不只是問題,更是極多、且極大的問題。在老去過程中,我們日復一日感受自身生命、身體、能力逐漸衰退,飽嘗折磨。年輕時,我們總認為自己有無限可能與將來,一開口就是十年後要如何如何;但老年人卻是「今日唔知聽日事」、「做一日和尚敲一日鐘」的心態,自知時日無多,故言談總不敢及遠,最多不過說明年之事而已。此乃年輕與年老之間的一種明顯差異。
面對老去,我認為所需處理的最大問題,在於如何面對失去(lose)。包括身體與能力衰退這種失去。譬如逐漸失去記憶力,經常話一出口,隨即忘記,或閱讀時,從以往過目不忘變成如今過目即忘。這些變化令人不禁訝異,怎麼可能?然而,你不得不面對現實,昨夜所閱讀的書籍,或備課的內容,翌晨便忘記,反而不知不覺間說出二十年前讀過的書。不僅如此,除自身外,亦不斷失去其他人、事、物,例如朋友、親戚、師長相繼逝世,或更大處境的失去,如我們香港人,連自己的家亦已失去。凡此種種失去,我們應如何面對及處理?年老哲學正是為這些問題而生。
人生的有限性
與年老共同出現的就是長壽,年老即長壽,長壽即年老。我們經常祝福他人長命百歲,過去很多人中道而夭,長壽與年老並非常態,不是每個人都能體驗到。唯如今情況卻相反,人類可活到八、九十歲,除非自殺,否則死亡不易降臨,但很多人的年老生活,就是每日等吃、等睡、等死,試問這種年老生活,單純以一生物狀態的存在又有何意義呢?如此,長壽似乎又與生命意義牴觸。
但儘管毫無意義,世人依然希望長壽,畢竟大家都害怕死亡。於是在這種恐懼的推動下,很多人又由長壽這個可能出發,突破界限,將希望延伸到不可能的永生、長生不老、死後世界之類。因為長壽從過去的非常態,到如今已變成常態,所以人類或許認為,在科學不斷進步下,我們可能果真有一天能達到永生。不過,我始終覺得,永生之類只是幻想,實在是由於人生短促而痛苦,且只有一次,所以幻想自己的生命無限。
談到生命無限,就連帶出一主要哲學問題。海德格提出人生的有限性(finitude),並思考如何面對及處理這種有限性。何謂有限性?簡言之,出生屬於非必然;死亡屬於確定。不過,除非自殺,否則我們不自知何時會死,由是導致死亡具有不確定的確定性 (uncertain -certainty)。換言之,死亡無可避免,因此是確定的(certain);但又不知何時將至,所以又是不確定的(uncertain)。
相反的,出生非必然,但出生後,生命格局基本上已然奠立,無可動搖,由是每個存在,都有必然性,令出生具有非必然的必然性(unnecessary – necessity)。是否會出生並非必然 (unnecessary);出生即已存在又必然(necessary)。
不確定的確定性與非必然的必然性兩者,所共同構成的,就是人生的有限性。以上所述,種種生死愛欲問題,正是我去年出版此書之內容梗概。至於死亡與年老問題,亦會詳盡在另一本新書《死亡與年老哲學》中討論。
▌[鏡遊集]作者簡介
張燦輝,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退休教授,相信哲學不是離地、不在象牙塔之中,對世界有期望;改變不一定成功,但至少嘗試理解和批判。已到耄年,望在餘生仍能享受自由民主,並欣賞文化與大自然。